天车盐船
文/王星岸
引子
天车，传说是羲和载日神车。在自贡盐场，则是采卤、淘井、治井的高大井架，由无数杉木连结，竹篾绳捆扎成而成，竖立在盐井上面。从顶到地斜拉八根缆绳固定井架，顶部装滑轮，底部有巨型转轮。盐场天车林立，卤汽蒸腾，蔚为壮观。千百年来天车提取、输载卤水，到盐井枯竭，方才散架至破碎。盐雾蒸腾中，盐工们打着光胴，脚踏木屐，集体踏踩钻杆动力杆，奋力翻覆盐铲，盐工万苦难辞。
传统的自贡盐场井盐销售区主要是湖广、云贵一带，盐担子肩挑马驮，最主要、最经济的运输方法就是船运。自贡浃子口盐码头，千帆林立，橹船竞发，从此启程，经过滩石嶙峋的釜溪河，进入沱江，在泸州汇入长江。太平天国和抗日战争时期，自贡盐场两次“川盐济楚”显神威，盐船也立下汗马功劳。
盐场烧盐主要用煤炭，井灶和垃圾场处处堆着煤渣山，自古就有贫民和流浪儿捡炭花为业。有的是捡来家里柴用，更多的是返卖个给盐井东家，又易燃又轻巧又节约。走在自贡盐场，抬左脚撞到一口井，抬右脚撞到一架天车，真是五步一井，十步一天车。当然，密如甘蔗林的天车中，有很多井已经断卤干涸，这些废弃的天车依然高耸盐场历经风雨，也成了无家可归者的天然窝棚。这不，这群捡炭花的流浪儿、叫花子刨垃圾、捡炭花，一会儿在井场小偷小拿几根钉钉棒棒卖钱，一会儿又在井上垫脚抬杠帮个小忙。穷人、苦夫混搭一起，不时来个短时间的穷欢乐，逗闹一番，过过闲人耍的干瘾。
孩子们也不管在哪里，高兴了就摆酒酒，唱起《盐粑歌》：
黄丝马马，
吹吹打打，
请你家公家婆来吃朒朒。
大的不来小的来，
吹吹打打一齐来，
烂鼎锅哦煮的盐锅粑。
盐工、运功累了歇个短稍，凉凉汗水，就会接过来唱一段从小都会的儿歌：
黄丝蚂蚂，
吹吹打打，
请我哥哥姐姐来吃朒朒。
接桥桥拉马马，
牵手牵脚爬天车过井灶，
塞年哦才吃口猪儿粑。
孩子们有时也飞一般调皮，偷偷爬上熙来攘往的盐船，坐不要钱的“飞船”玩，盐工、运工为了整整孩子们，自己也找个乐趣，便带头唱起娃娃们最喜欢的《盐船歌》：
麻沙根儿胆胆鱼，
游游过来，
娃娃打跟斗姑妞坐排排，
龙王驾到摆戏台。
孩子们马上就接唱下面的歌段：
胱狮魸呀仙米虾，
飞飞过来，
大闹龙宫兵兵将抬起来，
仙女散花多精彩。
滏溪河上的白鹭也随着这儿歌飘飘落落，沿河两岸船上船下都是歌谣和穷人的欢笑声：
小马虾呀大龙虾，
快快过来，
红灯笼赵子龙盐井白龙，
盐船接你下东海……
1
嚯嚯的脚步声，搅动了滏溪河的水浪子，一双人影从黑幕中拨了出来，正是炭娃儿和爸爸。不管天晴落雨，他们都要天不亮就从兴隆场方向的乡头家里，往河底下赶来，爸爸要赶去井上挑盐上盐船挣得一家人的口粮零用钱，儿子炭娃儿背个密背篼还要提个小篮子去捡炭花，从小学找个个钱。
“我去盐码头咯。暗后你就带着红恩桃，早点给一公送芋儿去。”
“爸爸，我去张家坨咯。你少挑些盐巴，我几年就长大，我来挑。”
爷俩在三圣桥分手，爸爸担着箩兜右拐朝井场小跑，炭娃儿提起重坨坨的篮子往左拐朝张家坨小跑，桥洞子下有十几个刨灰包、捡炭花的难童小伙伴，每天要等到人齐才“分活路”，开始一天辛苦而自由的捡炭花日子。当然，炭娃儿最想见到的就是家住复兴路老树林旁的红恩桃，就像自家妹子一样亲，随时都担忧着她吃饱没有，走路摔了没有，遭欺负没有。
待炭娃儿小跑到双牌坊脚下石洞子下面，伙伴们都到齐了，正围了一圈羡慕地望着红恩桃问怎么上的大安寨，看到一公了吗？炭娃儿和红恩桃两人是去年大人带去大安寨，跟一公送节时认识的，所以伙伴们一样的把他看做和红恩桃一那样的能干人，忙给他让一个垫有石头的坐处。红恩桃看见炭娃儿到了，跳起来侧身挨着他坐下。“红恩桃妹子，快说一公跟你说话了吗……”伙伴们着急地催促。红恩桃把身边的半篮子樱桃顺了顺，看一眼炭娃儿：“我都是跟炭娃儿哥哥上的大安寨，他更说得清楚！”
众伙伴就扭住炭娃儿：“快说看！”炭娃儿觉得多么快乐，就一一说开了：“大家都晓得，西场有儿童保育院，我们东场有积善场，一公为首的大盐商给穷苦人发米飞子口粮钱。”众伙伴一齐点头：“嗯，我们家都去领过，领几次都有……”炭娃儿继续卖关子：“我家那么远，也去领啊，有时候是奶奶在场口接到米飞子，有时候是爸爸在盐码头接到米飞子，家里才过得下去日子啊。可是得了好处总得还情啊，大人就商量家里拿得出手的只有芋头，奶奶就叫爸爸下田挖了，淘干净，芋母娘自己吃，择出嫩圆的芋儿经过干土窖藏，很长时间凑一篮子给一公送去。”红恩桃抢过嘴说：“我家也办过井，挨着一公的双盛井，中途没资金垮了，一公晓得了说一家老小未必就饿死啊，就叫管事来付钱买了过去，名字改成双龙井，至今那口井都没出盐卤。爷爷、奶奶说我们亏了一公啊，越气病越多，可是一公的管事一样在发给我家米飞子。我家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岩边几树樱桃，那次我跟爷爷上大安寨，就碰到了送芋儿的炭娃哥。”众伙伴越听越羡慕，眼珠子都快落到两人脸上：“不是说一公请你们吃饭啊，跟皇宫头的饭菜一样吧，还给了你们银元……”炭娃儿很神奇的说：“就是我们过年才能吃到的回锅肉啊，还有就是小菜啊、咸菜啊，味道可是这辈子我吃过的最好的！”红恩桃小手捏的绑紧，继续说：“一公听管事说我们从乡下来送节，就从经堂出来，他在念经书啊，见我们两家送了礼物，连声说阿弥陀佛，罪过哦罪过哦，你们都淘神费力没得吃的，还给我拿来，就吩咐管家给大人钱。一公还亲自把银元给我和炭娃儿哥，一人一块啊！”炭娃儿听到这里右手也直捏，好像银元还在手里。
“那你们还不晓得勤快，早早长大，到一公井上做事情，报答一公老人家！”路边、井灶边过路歇稍的盐工们，听到这里也就停息几步，笑话孩子们，“你们一群叫花子炭花娃儿，这龙门阵都重复几百遍了，还没说够啊！”“捡狗屎的捡狗屎，刨炭花的刨炭花，一公不喜欢闲聊的人啊！”
“哦！”娃娃们这才想起该干活了。炭娃儿算个头头，就给十几个难童分路线，三五两人一组到井上、到滏溪河岸灰包刨炭花捡垃圾。当然红恩桃跟他在一组，因为半下午的时候有了收成，把炭花卖给主人家后就可以一起上大安寨，给一公送礼物去。他叫红恩桃在旁边看着芋头和樱桃，自己爬上烟尘尘还泄着炉热的煤渣堆，用铁钩长镰刀刨起炭花来。
“呜──呜呜──”突然，白云朵朵的蓝天传来长一声阴一声的闷吼。两个小孩不晓得是什么叫声，看着路人像被追赶地撞跑，盐工们丢下活路也跑起来。“炭娃哥，是不是滏溪河来了犀牛，叫唤声像？”红恩头慌张地问。炭娃儿鼓愣着眼睛，也想不明白，说：“不晓得，大炸雷也不像……”
“几个炭花娃儿，不怕死啊！快跑啊，放警报了，日本飞机来啦！”从井灶跑出的盐工们，却发现这几个叫花子还不慌不忙，摆酒酒。把顶在头上的铁锅顺手罩在红恩头身上，直顿脚：“红恩桃，别动！炭花娃儿，快把背篼丢了，逃命！”“我的樱桃啊，炭花娃哥哥的芋儿啊……”红恩桃拼命挤出铁锅，要去抢井灶下的那两个篮子。就这当儿天上发出嘘嘘的尖叫，密密麻麻的炮弹飞落自流井盐场，随即就是“轰”“轰轰”“轰”排山倒海的爆炸、燃烧、摇晃，飞沙走石，暗无天日。几个盐工手快，抓住了红恩桃的腿，没有跑出去，被盐工们的身体挡住了飞沙弹片。大家亲眼看见一颗飞弹直直地落在放着樱桃和芋头的地方，嘣一声火光四溅，眨眼飞灰湮灭。红恩桃哇的惊哭起来：“我一公的樱桃啊，芋儿啊……”炭娃儿简直不敢相信真就被炸了，怒目圆睁要奔去看过究竟，被身边盐工们死死压住。他气得浑身发抖：“狗日的日本飞机、日本鬼子啊！我们井场坝惹到你啊，我们叫花子、炭花娃儿又惹到你啊……”
此候的自流井盐场、贡井盐场，不知是下沉了还是全死了，反正满世界是日机飞窜、炸弹爆炸、倒塌燃烧，大人小孩的哭喊、狗牛的惨叫，烟雾火燎中尖声裂出。人们慌乱的逃命中，高耸云端的天车井架片片炸毁倒下，滏溪河的盐船被片片掀翻，树枝井架上挂起了断肢残臂，白花花的盐巴倾覆在河里。
“一公的樱桃没了啊──”红恩桃飞泪如涌，发出声声惨哭，“我爷爷奶奶说了一定要早点送上大安寨一公手头啊……”盐工们满身都是灰尘血水，却怎么也不让小红恩桃挣脱出去。炭娃儿力气大，不顾命地跑到费井下，抓起被炸成碎渣的芋儿、两颗留着红汁的樱桃，把一块石头奋力摔向空中恣意妄行的日本飞机：“我日死你个日本飞机的先人板板……”
2
这就是史上的双十大轰炸，1939年10月10日，刚刚在自流井盐场土地上建市，却遭到了日本军国分子的野蛮轰炸。天车林立的复兴路一条街，包括井架厂房和民居全被炸毁，燃成大火烧了三天三夜。当炭娃儿带着难童炭娃子们在老树林费井架下找到红恩桃时，才发现哪还有房子，全是倒塌的墙瓦，燃成灰炭的木架。红恩桃扑倒在废墟上，顿时哭闭了气。她唯一的亲人的爷爷奶奶，已经跟其他被日本飞机炸死的大人一样，此生再也不能相见了。大人们开始收拾残局，各井灶东家派人顺整井灶，政府派来的士兵也在逐一清理废墟。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，没有谁有功夫来管一管已经失去父母亲人的孩子们，任凭他们在坟场一样的盐场翻垃圾要饭要钱。还好，从上桥、芦厂坝开始到三圣桥、八殿街、大坟包等地，出现了一公几位盐场大盐商开设的积善棚，虽然天上不时有日机响动，但都不把它放在心上，仍然昼日白晚地熬粥做馍，让蚂蚁一样多的难民们填填饿肚皮。
炭娃儿的爸爸在警报响起时，正挑着号尖尖的两箩兜白盐巴，放开大步从井场向盐码头奔跑。日本飞机炸弹落下来，轰哐一声炸响，一块弹片直直飞进了小腿，应声就倒地。他心里一个激灵，儿子炭娃儿呢，但是立马就没功夫想下去，骂了句鬼鬼儿嘞，你该会把芋儿、恩桃送上大安寨了嘛；随即就两眼挂泪，自己这一摔倒，东家的盐巴浪费了好多啊。其实这战火连天的时候，东家以及整个盐场什么都管不了，还会顾忌被飞机炸散的盐巴？那遍地的盐井，滏溪河倾覆的盐巴，都顾不上啊。他拖着流血不止的伤腿来到东家井灶，哪还有人管他，就匆匆往赶乡下赶，因为家里七十几岁的老母亲还不知怎样了。
政府和驻军紧急行动起来，有了军人和政府官员的身影，市民们的恐惧开始减少。张家坨一带的难童叫花子门甚至感觉还更加自由，随便在哪里睡觉都没人管，吃饭就到积善棚。炭娃儿没有往乡下赶去，因为他知道奶奶一定会有父亲在管。而现在身边的红恩头，全家被炸，已经是活生生的孤儿了，这十几个难童炭花娃儿，他现在起就要承担看管的责任。
一夜醒来，孩子们发现盐场不一样了，天上地下热闹起来，上街游行、火炬游行、歌咏演讲，不管市区还是乡村，走出许许多多由学生、工人、革命党、知识分子、艺术家组成的纠察队、抗日宣传队、抗战歌咏团、巡回话剧团。口号声不断：
“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，全国武装的弟兄们，抗日的一天到来了……”
“同胞们，挺起胸膛，驱逐日寇，还我河山！战斗！战斗！战斗到我们胜利的时候！”
“驱逐日寇，不分大小贫富，我们都是中华子孙！”
“不论城市与乡村，不管路途近和远，不怕艰难，不怕流汗，报定决心，拼命地干，我们要唤醒全国同胞，把凶恶的日本强盗杀完！”
口号声、歌声、演讲声像在街上传来，又像从山头上滏溪河上传来，此起彼伏。炭娃儿带着这群难童，在废墟上，管它慧生公园、蜀光中学、路边井旁，自由的到处跑，看稀奇，凑热闹，见众人高呼口号，十几个叫花子跟着高呼：“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，还我河山！战斗！战斗……”
在这紧急时刻，孩子们反倒觉得大人们对他们不追不撵，更亲了。“看来，跟大人一样参加抗日活动，大家都欢迎，不把我们当丐娃了。”炭娃儿觉得威武起来，双手叉腰，引得孩子们一阵大笑。红恩桃慢慢从失去亲人中恢复过来，觉得面前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亲哥哥了，便制止大伙儿笑话炭娃儿：“没有炭娃哥哥，我们才真成了叫花子，还笑！抗日宣传团不就这样唱吗，驱逐日寇，不分大小贫富，我们都是中华子孙……”
歌咏团和政府到处宣传，日本鬼子要搞“盐遮断”，我们大后方就要增产赶运，支援抗战前线。这样孩子们到处井灶都可以找到帮工的活路，挑盐、推卤、捡炭花，都可以得到一些报酬，各井灶开饭时都会喊一声：“炭娃儿，红恩桃，娃娃们，来吃饭咯，牛肉粑粑哦！”
井场上依然是废墟连绵，但是修好的天车已耸入蓝天，各井灶的烟雾弥漫开来，牛推卤车的咕噜噜声，枧管放出卤水的哗哗声，盐工们铲盐挑运的吆喝声，似在告诉灾难渐渐远去，盐场正在恢复生机。从贡井旭水河下来的盐船停靠在张家坨，自流井盐场的盐船就停靠在浃子口盐码头，盐船在滏溪河来来往往，算盘先生在码头过称，盐务局在码头验税，盐担子们挑起盐巴在沙地弓背快跑。尽管盐担子里边再没有炭娃儿爸爸的身影，他已经不能挑盐挣钱，但是也可以在乡下安心种地，定期炭娃儿会在一公店子拿回口粮、生活费，一家人勉强能够过下去。
苦力人等活路或者暂时休息时，又恢复他们穷欢乐的娱乐法子，说笑过干瘾。“土地坡到大坟包，整个大盐场哪个看到过一公啊？”这边吼一句，那边就有人接下句，“市长见不到，局长都见不到，穷苦人才见得到哦！”“炭娃儿、红恩桃，一公信佛哟，你们上了大安寨，好跟你们做月下老人啊！”可把正和炭娃儿在河边折纸船打水仗的红恩桃羞得直蒙眼睛。其实大家都想促成这一对，毕竟小姑娘没家了，到底炭娃儿有父亲和奶奶，还有家的样子。可是小姑娘心里明白，见大人们这样好心，心里就痒痒的，又开始怎么上大安寨、怎么给一公送樱桃、芋头，怎么吃了今生最美的饭菜、怎么得了一公给的银元的宣扬。张家坨河边坐满歇稍的盐工们，笑声惊飞了白鹭，飞上蓝天又划下跟着盐船起起落落的漂移。
“船到滩头水自开，嘿咗；王爷菩萨要钱财，嘿咗……”
从上游过来的盐船，经纤工们的盘负拉运，已过了上桥，到达张家坨，整齐悠扬的号声就像整条河都随之升升降降。于是两岸盐工路人，都哼起了盐工合号：
“你要钱财拿给你，嘿咗；保佑盐船上滩来，嘿咗……”
盐船上飞旋着欢快的蜻蜓、燕儿，娃娃们跳闹要追逐，盐工们就一个个抱了上船板，任他们在稳稳航行的盐船上追打攀爬。有的盐船停靠在张家坨，有的经过沙湾，到了王爷庙浃子口盐码头停下等待验盐转运，然后娃娃们又搭乘下游回来的盐船徐徐回到张家坨。平时是一个一个的井架、一座一座的房子，此时连成了自然移动的盐井天车，像白塔天王卷动滚画，炭花娃们在船上简直大饱了眼福。
船上船下，两岸井场，盐工和孩子们都哼起了自流井的叫花子儿歌《盐粑锅》：
“黄丝马马，吹吹打打，请你家公家婆来吃朒朒。大的不来小的来，吹吹打打一齐来，烂鼎锅哦煮的盐锅粑……”
大人们加重了哀哭声：“接桥桥拉马马，牵手牵脚爬天车过灶井，塞年哦才吃口猪儿粑？”
稍作停顿，最后齐声唱起：“炭娃儿接红恩桃，我们才吃得到猪儿粑哦！哈哈哈……”
3
有道是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，问题是自流井的天气没有变，还是阳光灿烂，盐工们和孩子们的笑声还环绕在空中，突然又窜来一阵撕裂大地的警报声，两岸遍地的人们惊叫着逃命，老人由年轻人扶着，小孩由大人扯着，你挤我撞向着山脚的防空洞奔跑，一天跑几次，老百姓简直无法过日子了。井灶的盐工们似乎已经习惯，听到警报立马端起锅头盖住盐锅。这群像泥鳅一样到处拱爬的叫花子炭花娃，也变得勇敢起来，跟着大人收拾井灶。“日机炸弹都落到井场爆炸，不躲藏不行了。”炭娃儿急着拦大人们。盐工们又生怕日本炸弹炸了井灶，吼叫一声：“这锅盐还没起锅，狗日的日本飞机就来了，不保护好，哪来盐巴支援前线！”于是好多盐工们连衣服都没有穿，汗帕一围，端起锅、木板掩着盐锅，爆炸的弹片、沙石洪水般飞来。炭娃儿真是气得吐血，把红恩桃藏在石沟头，卷一顶黄荆帽扣在头上，像一条大黑猫噌地爬上最高的井架。而黑莽子已扣上黄荆帽，先爬到爬到了井架顶端。放眼一望，整个盐场浓烟滚滚，火光闪烁，可是我们的天车就像孙悟空的万根金箍棒，稳稳站立在日本飞机炸弹下面。
“日本鬼子，我日死你祖人板板！你狗日的全家死绝，变成鬼阎王都要锯你龟儿黑心子的脚杆……”炭娃儿、黑莽子双腿夹住井架，稳坐在天车顶端，双手指着空中排阵俯冲的日本飞机臭骂。地下守护井灶的盐工们吓得脚耙手软，大叫：“屁娃些，找死啊，快下来！”可是炭娃儿越骂越来劲，两个天车顶端坐着头戴黄荆帽的孩子，一个动作左右开弓指着日本飞机用最恶毒的语言越骂越来劲。此时，富台山、三台寺、土地坡几处架设的高射炮基地，指挥员也许发现了有人手指敌机，立即下令：“给老子轰，把日本飞机全部轰下来！”顿时，轰，轰，四面八方同时向空中的日本飞机发射火舌，炮弹直冲日本飞机。
正在空中俯冲摇晃的日本鬼子，已经红了眼。猛然看到隆烟滚滚的盐场从各个方向朝自己发射火舌般的炮弹，心中大为惊秫。还恍惚看到，雾缭绕中，河水摇动，那些冒出烟火的高射炮直愣愣地指向它们，直如一把把尖刀，挽成一攥向飞机刺来，尖刀上还有头戴掩体的士兵左右齐发开枪。心想这自流井盐场真是神了，研究出从没有见识过的新式武器，高过云端的炮口还能坐上战士瞄准又开枪，遍地是高射炮，太吓人了，太吓人了，屎尿都管不住，转头就逃。
日机逃窜后，几个孩子梭下天车，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子，或跟着抗日宣传团、救援队，去把废墟中的人们救出来、把已被炸亡的人抬出。到了这个时候，才知道什么是害怕，不禁伤心地哭成一片。
正在忙着增产赶运的盐工们，心疼这群几乎没有家族概念的野孩子，有的摇头，有的停下工拿出自己的干粮、牛肉粑给他们吃。“日本鬼子，看看吧，你们做的缺德事，孩子们灰巴沟舔的，吃没得，穿没得，你们下得起手来炸啊！”“哭有屁用！吃点东西，去捡炭花，上井帮小工。”
“这不是炭娃儿、红恩桃吗？”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孩子们眼前。呃，不正是大安寨上一公的管事吗？炭娃儿和红恩桃想不到在炮火连天的地方能见到一公的人，激动地更加有劲哭起来。管事说：“不哭不哭，炭娃儿带头你们几个在日本飞机如麻的时候，爬上天车赤手空拳吓走日本飞机的事情，传遍全井场了，好能干的娃娃啊！”说着就带他们去积善棚，吃稀饭馍馍。孩子们真是饿急了，抓起馍馍就啃。忙碌的市民、盐工，都转过身对着他们竖起大拇指。炭娃儿想说芋头、樱桃被日本炸飞，没有按照大人意思送到大安寨一公手头，又嘴巴绑住怎么也开不了口。还是红恩桃没能忍住，终于开口说：“我奶奶说，我的任务就是捡炭花，然后樱桃熟了就要给一公送去，可是，现在……”管事说：“一公晓得你们的大人不在了，一样晓得你们爬上天车大骂日军，不停赞扬你们人小鬼大，壮哉壮哉呢！”
4
“你没看见，冯将军多威武啊！”“我也看到了冯将军，蜀光中学操场挤满了献金分队，冯将军讲话像大钟！”伙伴们你一言我一言正学着冯玉祥将军发动献金的讲话。炭娃儿站在石墩下，也学起了冯将军讲话的样子，正正“帽子”挥手，叉腰，说道：“同胞们，把你们用不着的钱献给国家吧，好使我们打败日本鬼子，好使我们的子子孙孙活得象个人样。”还唱起了献金歌。接着宣布：“市里都成立了各个献金分队、抗日宣传队……”黑莽子就说：“就是啊，人家有献金分队，就派代表去献金，我们叫花子钱又少，人又散，半天献不出，叫丢人！”红恩桃接着说：“炭娃儿哥哥，我们家也没有，亲人也没有，我们自己成立一个分队，就有自己家了！”这一提议，大家拍手叫好。炭娃儿一拍胸脯：“一公就说，出钱出力，一本良心。我们叫花子也要抗日，我们就把刨垃圾、捡炭花的拉成一支抗日分队，取名……”有伙伴说：“总不能取个名字叫花子抗日分队吧！”大家一齐哄笑。炭娃儿摸摸脑门，说：“有啥子好笑的，当年梁山108个好汉不也是跟叫花子一样，成了水泊梁山英雄？我们是盐工盐农的儿女，你看大人们都在日本飞机炸弹下增产赶运，我们也不能落后，要挺起胸膛，跟日本鬼子干到底！”“炭娃儿大哥，你都敢冲到天车上去大骂日本飞机，我们就跟着你干！”“好，我们的分队就叫自流井炭花抗日分队！”
这支野孩子组成的抗日分队，也就大大咧咧出现在东场、西场和乡下的各种活动现场。但是随着时间推移，这支娃娃抗日分队，在基本生存都无法保证的情况下，又回到了捡炭花的营生。
孩子们挤在桥洞下，说着近段时间的情况。“国民党军第五骑兵团来自贡选兵，你们干脆去当兵，还有口饭吃。”盐工们歇稍就对孩子们说。另一位接过来说：“肯定不行，骑兵条件要求很高，一般体质考不上！”“盐场来了两个军事力量，一个是国民军征收远征军，好多还是娃娃组成了童子军；一个是共产党的八路军。”炭娃儿赶忙问：“参加八路军怎么去应征啊？”大家摇摇头：“小声点，别让警察特务听到！八路军，就是红军，是为穷苦人打天下的军队，都是秘密工作，谁都不晓得自贡总部在哪里。”从此，想成为八路军的愿望，就成为孩子们的念想。
这群苦孩子的情况，突然得到了西场保育院的关心。她们来到桥洞下，了解情况，最后只选了红恩桃去保育院。红恩桃随工作人员走路爬坡，终于来到了对于自流井盐场叫花子野孩子们来说神一样的保育院，也就是宋霭龄、宋庆龄、宋美龄三位国家妈妈都来视察过的地方。但见孩子们有的读书，有搞军训锻炼，有的在地里院子种菜经佑果树，一派美猴王花果山的景象，难怪伙伴们对这里念念不忘。工作人员让红恩桃先在石凳上坐一会儿，就进去找领导，领导出门来反复看了孩子，思考了许久就说先安排到井神庙学生部补小学课程。红恩桃一听要读书，还要从小学开始补课，连连摇头。领导就问：“孩子，那你喜欢什么？”红恩桃翘起嘴巴说：“我喜欢唱儿歌《盐粑锅》！”领导一看小女孩浑身的破衣服和沾满灰土的粗手，知道孩子习惯野外生活，读书真是难为她了，就说先到天池寺女生部学习缝纫、种植，以后抗战胜利了急需建设人才。这样，工作人员就带着她往天池寺赶，突然眼前果树上挂满了红晶晶、一笼笼的樱桃吸引了红恩桃，站在那里羡慕地不走。“到了学堂，每顿饭后都有水果吃，赶快到女生部报道，名额都是老师们集体给你争取的。”在女生部，就像到了天堂，每天统一起床、睡觉、吃饭、学习、劳动，还有体育、文艺活动。可这好日子让她泪水不断，因为这样被保护的日子，奶奶、爸爸没有享受过，他们被日本飞机炸死了，自流井上桥洞子下面的炭花娃们一直过着捡拾垃圾、风餐露宿的日子，如果只她一人这样生活，不仅自己心痛，而且会是不仁不义。她常常梦中哭醒，口里喊着“炭娃儿哥哥”，让工作人员心生怜悯又无可奈何。“阿姨，我可不可以回去啊？我的哥哥们还在桥洞下下面。”她抹着眼泪问抱起她的工作人员。工作人员说：“不行啊，保育院进来很严格，绝大部分都是从全国沦陷地区转运过来的，我们都了解了，你的家被日本鬼子炸了，所以才有条件来到保育院学习培养。”红恩桃见哥哥们根本没有可能来到保育院，就伤心哭起来。最后工作人员只得送她回自流井。
“红恩桃，你还没唱你的《盐粑歌》歌，我们想听听。”工作人员依然舍不得用。
“阿姨，我们从妈肚子里生出来就会唱！”红恩桃边走，边跳，偏头唱起来：
黄丝蚂蚂，
吹吹打打，
请我哥哥姐姐来吃朒朒。
接桥桥拉马马，
牵手牵脚爬天车过灶井，
塞年哦才吃口猪儿粑。
两位工作人员，听着听着，就摸眼泪：“塞年哦才吃口猪儿粑，唉，多造孽的娃娃！”
5
“炭娃儿哥哥！”旁晚时分，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上桥洞口响起。这群野孩子正在为失去红恩桃妹妹而难过，一听就是红恩桃回来了，就一骨碌爬起身，把个红恩桃抱起来又放下，欢喜得跳。炭娃儿很不解地问：“红恩桃妹妹，你怎么跑回来了，保育院多好的地方！”“想你们啊！看，我带回什么了──”红恩桃故意从腰后摇摆一个提篮。伙伴们一看，是糕点、水果。炭娃儿惊奇的说：“还有半篮子红樱桃啊！你回家啦，你家樱桃树长出来了吗？”“没有啊，树桩都被日本飞机炸没了，哪还有樱桃树啊！”红恩桃惊喜的说，“保育院种有很多很多果树，看到红莹莹的樱桃，我就想起被日本飞机炸飞的樱桃，我跟阿姨们说了是奶奶叫我给恩人一公送去的，现在被日本飞机炸没了。阿姨们都流了眼泪，请示领导摘了半篮子樱桃，说一公和树公都给了保育院经费，正想找个机会给老人家送个心意。”大家听完，觉得世界是多么的美好。然后红恩桃说：“那我们赶紧上大安寨，给一公送去！”听到这里，炭娃儿却耷拉下头来，叹息一声：“你能拿樱桃去送一公，我呢？我家奶奶去世了，爸爸腿里日本飞机的弹片还陷在里边，不能下地经佑种芋头，田里全是芋母娘，我们自己吃差不得，芋儿不是想有就有，半天也找不到几个，怎么给一公送去？”这个问题一时真把大家难住了。好一会儿，红恩桃说去看看积善棚一公的管事，请他跟一公带回去。大家觉得是个好办法，就一群人来到积善棚。孩子们说明了心情，管事手敲着脑门说：“娃娃们啊，一公是个俭省人，哪里会这样吃奢侈品啊。他老人家年年都在安排散发米飞子救济大家，这战时更加紧急，更是没有停过。你们家有什么难处，来领米飞子领粮食和急用钱，以解燃眉之急。所以，这从保育院摘来的樱桃，老人家更不会吃的。”孩子们一听，都霜打木然燃了。几乎都是无父无母的孩子，拿米飞子也没了用啊。再说，樱桃不送给一公，会坏掉，老人家也该吃点，知道一群捡垃圾炭花的想念他啊。红恩桃一下子伤心哭起来。管事只好说：“是否收东西我不能自己做主，这样，你们随我上大安寨，亲自跟一公说，看他收不收？”孩子们一听可以上自流井最高最神秘的大安寨，都高兴地直跳，唯独炭娃儿一脸愁容，呆坐在路边石头上。红恩桃问他：“炭娃哥哥，你怎么不高兴去，我们可以吃一公的回锅肉了啊！”炭娃儿不敢面对大家的眼睛，说一句“等我有了一篮子芋儿，再上大安寨看一公。红恩桃，你跟管事上山，就说我贪玩忘性大、出了远门，回井后就给一公送芋儿。”就转身朝桥洞子走，黑莽子等几个孩子见状都跟他回桥洞子。管事只好带着红恩桃，上大安寨。
第二天中午后，红樱桃蹦蹦跳跳地回到桥洞子下，衣服换成水红色的新衣服，人也就像樱桃一样红亮。大家把她围住，想听她带回来的消息。她说：“一公先没有认出我，经管事说明才想起是那个送过樱桃的小姑妞。老人家还在经房做工，也起身来跟我说话，还说我爸爸很有孝心呢，也问了炭娃哥哥和爸爸。我一听，就忍不住哭起来，因为我家都被日本飞机炸了，哪还有爸爸嘛。一公就不停念阿弥陀佛，日寇不灭，中华无安宁之日……当知道我是送樱桃来时，一公很生气，说兵荒马乱，民不聊生的，你们命都保不住，怎么还想到给我一个老头子送樱桃吃，从一家子樱桃树被炸，到天池寺保育院种樱桃，罪过哦罪过。多亏管事说好话，一公才改变了态度，说的话我也听不懂，好像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，就收了樱桃，叫管事赶紧准备银元、口粮，给难童们用，年年都要准备，一直到抗战胜利。又叫家人给我换了身新衣服，然后叫总柜房来了大管家，一会儿就来了两个教书先生。一公指着我说，先生们啊，这是我娃娃了，外面还有很多这样的苦娃娃，你们跟国民党不一样，我就放心交给你们带出来……”一席话把孩子们完全听傻了。红恩桃还把嘴巴附在炭娃儿耳边，小声说：“总柜房总管就站在我身边，他轻声跟一公说的话，我听到了，教书先生是地下党八路军派来盐场的代表，一公放心。”“你晓得就是，不要说出去。”炭娃儿说，“你这身小姐打扮回来，我们不把你当小姐待啊，怎么去捡垃圾刨炭花啊？”引得大家一阵大笑。“一公的教书先生，安排我进财神庙小学，读书。他们说，今后盐场解放，需要建设人才，到一定时候，孩子们都要读书培养。所以我这回来，又赶紧回去读书了。”这个结果超出了伙伴们的想象，但又是最希望的结果，这样唯一的女孩子就有了安身之处，这群野娃子可以随便摔摆流浪了。
6
尽管能继续捡炭花有点零用钱，到各井灶帮忙能有伙食吃，再不然到积善棚可以随便吃救济稀饭馍馍，但是没有红恩桃就像世界没有花朵，孩子们过起来越来越没有滋味，都恨自己为啥不爱学习、不乖巧、不会跳舞唱出美丽的歌来，就想到市里各个抗日活动中尽显身手，但是要么是盐工，要么是读书人，要么是知识分子艺术家，叫花子一类野孩子还没有哪个团体愿意接收进去。几次大型抗日演唱，炭娃儿都带着自己的炭花抗日分队进场，还没有走到舞台，就遭到全场哄笑，怎么也不好意思往前走一步。
“冯将军都说支援前线，有钱出钱，你们可以抗日，我们炭花娃儿叫花子就不可以抗日啊，怪得很！”炭娃儿为不让伙伴们没面子，就冒火大声吼起来。人们就哈哈回敬他们：“抗战不止游行喊口号一条路啊，你看全市老百姓一边生产，学生一边读书，不都捐款献金吗？一公、叔公他们大盐商，东西盐场他们要通盘经营、还要办学校办慈善，不也拿出巨资献金吗？”“大人娃儿，全民献金！盐都好男儿，英勇上战场！抗日救国，条条大路啊！”孩子们听到排山倒海的口号，也按捺不住，振臂高呼：“自流井炭娃帮抗日分队108个队员，坚决上前线血洗耻辱，抗日救国！”只听得，到处爆发出掌声和欢呼声。
孩子们就在全民抗战时期的自流井盐场火热的王国自由翱翔，每天把刨来的炭花卖给东家，很好的完成了当天的任务，就可以到各个地方打听征兵点，多少青年都高高兴兴去高高兴兴回，他们却满怀希望去往往满腹失望归。原来上战场打日本鬼子，还不是谁想去就你能去，都有详细填表、体检、审查，这群盐场的自由神，实在没有部队轻易接受，而是叫警卫规规矩矩护送出部队大门。炭娃儿觉得自己很无能，还自己拉扯一支抗日分队，结果一个也报不上名，就别说参军上战场了。“兄弟们，你们好生捡炭花，我回乡下两天，回来再商量参军的事情。”炭娃儿没辙了，就想红恩桃那么轻易地当了一公名下的人，还一步就由一公亲自安排共产党八路军的干部来培养，或许不久就会上战场为家人报仇雪恨，于是他决定回兴隆场乡坝头，找父亲想办法在田里弄点芋儿，然后完成给一公还礼的任务，如果一公也安排共产党、八路军干部来亲自培养我们这群炭花娃抗日分队，该多好啊。他回到乡下屋里，父亲一个人病恹恹地坐在路边，分明也是一个叫花子了，见儿子好好的回来了，悲泪如涌，因为在这日本飞机随时随地就轰炸的岁月，任何一条命都会说灰飞烟灭就灰飞烟灭，能保条命回来，就已是万幸，管他叫花子还是流浪汉。炭娃儿说明心情，父亲非常痛心，因为母亲经过千辛万苦才从老芋母娘里边摘选，埋土窖藏，凑了很久的一篮子芋儿，然后把这全家人能拿得出手的礼物给一公送去，了却一家人的心愿。却被日本鬼子飞机全都炸飞了，芋头田也炸成废田，毒药早就把芋头根根给滥死了，这辈子都弄不出芋儿送给一公了，下辈子吧。又说奶奶在躲避飞机炸弹时，落入水塘去了，爷俩如同野狗抱头痛哭。父亲见他态度坚决，就说：“娃娃呀，咱们家命苦，你是井上出名的叫花子，部队当然不能让你参军上战场，同村有几个青年都是去的富顺参军，井上规定严格，你改个地方试试看。”父亲一席话提醒了炭娃儿，他马上站起身就开跑。跑了几步又折回来：“爸爸，我走了你怎么办，日本飞机弹片还在你腿里啊？”父亲明白兵荒马乱，哪条命都不保险，现在保险的是跟着部队，要死也就死在战场，留在井上留在村里，死也是迟早的事情，所以不停扬手：“炭娃儿，快走，死在部队就是汉子！你奶奶走了，在阴间没人照顾，我差不多了就回去照顾。你找到了军上，离开井场前，一定上趟大安寨，空手也要跟一公做个告别，我们家全靠一公照顾才有生存的希望，你不去说声谢恩的话，我们家这辈子没有机会说了！”
7
炭娃儿回到上桥洞下，跟伙伴们说：“我打听到，征兵点在自流井外，在富顺还有，不少人都是在富顺报名参军的，然后还有泸州征兵点，愿意上战场的我们就一起到富顺，富顺不行就到泸州，直到参军为止！”这支所谓的抗日分队，已经只有十八人了，大家拳头捏的鼓鼓响，齐声说：“叫花子狗儿命，死在战场！”为了不让更多人担心，炭娃儿清理队员，凡是家里还有老人的都留下，继续在井上捡炭花今后抗战胜利了好照看家人；没有家人的孤儿正好十人，全部跟他走。他说：“为了不让旁人起疑心，我们这组要像平时那样捡垃圾，跟盐船老板调皮捣蛋，然后顺着盐船下行去富顺。”他反复思考爸爸说的话，离开前要到大安寨跟一公做告别，不然一辈子都没机会说了，可是什么礼物都拿不出，捡炭花的钱可以买点礼物，那些一公不会要，老人家要的是土里长的不管钱的，不伤生不浪费。最后他想起了办法，积善棚管事不说一公交待了要帮助我们吗，我们就像红恩桃那样由管事引着上大安寨。炭娃儿带着伙伴，来到积善棚，管事马上说：“你们小小年龄，能抗什么日嘛，到处乱跑，飞弹落下来咋办？一公交待你们到井上帮工，或者到大安寨财神庙读书，一年到头流浪不成体统。你们娃娃真让人操心，一公的娃娃才十来岁，也不够参军资格，老人家正费神啊。”炭娃儿觉得真是天安排，就跟管事上了大安寨。
一公放下功课，走出经房，心痛地说：“阿弥陀佛，我的罪过哦我的罪过。娃娃们，我横顺管不过来，你们的爷爷辈父亲辈，好多都是我井上做事的，我就以为万事大吉了，殊不知你们的教育成了大问题。”炭娃儿扑通一声跪下去，黑莽子等其余九个孩子一齐跪下，跟一公连磕三个响头。炭娃儿说：“一公，感谢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，这句话是我家老人再三交待要给您说的。除了在井上做事，您的米飞子都发给了穷苦人。您都是老人，还要照看那么多人家。我奶奶亲自给您老人家准备的芋儿，被日本飞机炸飞了……”此时，他忍不住哭起来，哽咽着说：“等打走日本鬼子，我们会种下满地的芋儿，年年给一公送来。不仁不义非好汉！”一公没想到会是这样，连忙示意管家把孩子们拉起来：“好娃娃呀，你们也是我井上的人，有难处到积善棚会不讲条件解决。红恩桃，由在我家的地下党送到了成都，很快会送到延安。所以，你们莫要到处跑，上财神庙读书……”“我们的红恩桃妹子安全了，我们就都放心了。一公，我们想了我们身强力壮，应该上战场打日本。”炭娃儿说。一公脸上依然愁云密布，说：“国家有难，匹夫有责；出钱出力，一本良心。上战场，确实应该。但是……”炭娃儿底气十足地说：“我们经人介绍，到富顺报名参军！”黑莽子等众孩子齐声说：“我们既然是一公井上的人，就可以参军出征！我们没有了家人，一公不嫌弃，您就是我们的老人，我们在战场拼杀会很快乐，因为有一公在老家镇守！”一公一时惊诧不已，知道挡不住孩子们了，伸手一个个地摸孩子小脸，吩咐管家每人奖励十个银元：“阿弥陀佛！佛爷保佑，娃娃们，你们狠杀日寇！十个银元，愿你们个个顺利，圆满还家！”
告别一公，孩子们就到了张家坨，恢复平时的调皮，一会儿帮工，一会儿吼盐工号子，惹得两岸一片欢笑，他们坐盐船到了王爷庙浃子口，船主就催促坐返船回张家坨，他们说：“坐会儿飞船，到了沿滩坐返船回井上。”然后帮助船主、盐工，遇到浅滩也下船，揽起就绳子跟着大人的号子，起步拉船。到了沿滩，他们说坐到邓关，坐船返回井上。就这样一路到了富顺，打听到征兵点，打上一公旗号要参军抗日。体检又有部分没有通过，黑莽子体壮勇猛，带走七个向部队去了。炭娃儿他们继续如此这般坐不要钱的“飞船”，往下游泸州赶去。下到岸边，望着缓缓进入长江的盐船，不觉满心惆怅，呜呜哇哇全都哭起来。“盐船啊，天车啊，何时才能见到你！”含泪唱起了流在血液里的《盐船歌》：
……
小马虾呀大龙虾，
快快过来，
红灯笼赵子龙盐井白龙，
盐船接你下东海……
跪拜鞠躬，终于在泸州炭娃儿三人时来运转。
8
还在码头，就听说了中国远征军第五军炮兵团在昆明招兵，泸州有征兵点，或许异乡人并不知道他们是叫花子，所以一听说是找参军的都纷纷帮助找征兵点，运气出奇的好，他们全被预选上。他们在蓝田坝，坐运输队的专用车到了贵阳，接受新兵训练，又赶紧坐火车到昆明。经过远征军军官检查，自贡青年中炭娃儿这最后三位终于入伍。但是三人分别安排在不同的连，炭娃儿安排去炮兵团第5军第9连。三人这才感到，或许这辈子就只有此次会面了，想哭又忍住，互道珍重。炭娃儿说：“我们至少留一个银元，等抗战胜利回到井上，我们见到一公都能拿出一个银元，那就是10个银元，大团圆！”
炮兵团在敌人火力很强的情况下，跋涉在缅甸的曲折山路，新兵部队英勇杀敌，打败了日本鬼子，退回昆明前后在下马房、干海子严格训练，等待命令随时奔赴前线。一年后，汽车运送来骡马，骡马再驮运美国753炮，终于有了新的任务。随后，卫立煌带着二个集团军、贺怀章的20集团军和宋希连的41集团军，准备从滇西进行反攻。第2路军分成两路，分打腾冲和龙黎两路作战，部队紧急出发。长途跋涉急行军到达怒江边，用竹伐、美国橡皮船过江，两条仅有的木船用来运送炮弹，骡马由民工、士兵牵着运送过江。几个军几万人，分成六个渡口，由先遣部队和冲锋人员分路带进过江。过江以后，部队驻扎在在廖家寨大坝、正安街和新28师第二连，三人各安排在一个连，炭娃儿安排在第九连。
第一战打下了正安街，接着就攻打大坝。大坝是个大寨子，日本人侵占松山重兵把守，滇缅公路就在这里，几弯几拐的大桠口被日本兵给卡死了，想进攻非常危险。先由26团打大坝，打了七、八天都没能攻下。上级命令炭娃儿连一百多人，赶去增援攻打大坝。战士们冒着枪林弹雨，在小麦地里用大炮朝日军使命轰，跑声中大地都在颤抖，终于全部消灭了日军碉堡。看到日军的这一后勤基地，堆积如山停放的武器、弹药、粮食、医药、被服被炸毁，我军取得关键一战的胜利，战士们高兴得嚎啕哭起来。
恶战就是龙黎一站，三进三出。第一次打进去，部队刚报功，不到几个小时，又被日军赶出来。第二次进攻龙黎，腾冲方面压过来了二千多敌人，芒市也嚎叫着冲过三千多人，我军发起进攻的时候，日军从几个方向又打过来。攻打畹町，一边用大炮攻击，一边随时准备撤退。从腾冲方向以下的阵地，炮弹全在头上嚯嚯飞，所有的人都在喊快跑啊，炭娃儿只觉得脚下全是子弹飞。
攻打畹町下来后，炭娃儿就可以随大部队在蓝坎会师，但是苦命的他在恶战中打散了，当大部队在举行胜利会师时，他和其他几位川兵完全迷路，与敌人周旋躲藏忍受煎熬，艰难地朝着祖国边境靠近，却不知怎么地走到了印度地界，而这次能不能挺过，完全看他们怎么经历这场生死循环。
从印度回国的一只远征军，与日军在野人山附近对打起来。路基全被损坏，部队汽车根本不能通过。到了蓝布迦，大部队人员损失严重，剩下少数人都大多成了伤兵、残兵。走野人山，车上有很多伤兵，断肢残臂的，部队无法再往前挪步了。日本鬼子全都佩有战刀，正堵在部队必经之路，躲在树上用机关枪对我军恶毒扫射，天上日本飞机又在疯狂轰炸。日本鬼子还在地面暗设陷井，人一踩到就无救地掉下去。一路上我军走走停停，迂回前进。每个士兵身上还要背几十斤重的弹药和一把八斤重的枪。几万人的大部队，不断有人伤亡。可是伤心的事情还在发生，如果留下来马上会遭到围追过来的日军的残杀，完全没办法了，部队只好忍痛将汽车点燃，甚至车上无法动弹的伤兵也一并烧毁。绝不能死在日本鬼子手里！死在为自己的部队和战士留下的通道上，值！妈吔，天吔！
炭娃儿几位川兵疲惫不堪窜出丛林，正好目睹此景，还以为赶上了部队，正在犯傻，一位将死的兵哥突然把盐娃子掩到身下，用尽全身力气说：“炭娃哥，井上炭娃抗日分队长，阎王还要你继续带领兄弟们打那狗日的日本人！”炭娃儿一听声音这么熟悉，抱脸一看正是在富顺先参军的黑莽子。还未得他喊出声，对方喘着粗气说：“如果没烧到你。爬也要爬回老家自流井，娶个婆娘过完日子。我记得你说的话，我衣角藏有一块银元，抗战胜利回到井场跟一公团圆用的，现在来不及拿出了，哥，你帮我垫一块银元，回去给一公看，我黑莽子完成了任务，你的钱，我二辈子还……”随即，他死了，炭娃儿在黑莽子身下活了下来。炭娃儿强忍着不哭出声，自流井盐场的炭花娃儿，一起出来并肩作战的战友，从此阴阳两隔啊！二辈子是不是能碰到哦！
伤员战士们，艰难地行进在归国途中。开始的时候，炭娃儿觉得身边还有很多四川口音的人，到后来，四川口音的老乡越来越少，偶尔听到四川话的时候，都流着泪又说不出话。继续拖着疲惫的身子，搀扶着向北边的祖国前进。
几经辗转，终于进了国境。部队在干海子炮兵训练营小村子驻扎一段时间，到了5月份奉命调往昆明的黑龙潭。突然，广播响起，日本天皇宣布战败投降。顿时，跟全中国一样，南中国成了欢乐的海洋，所有的军队和老百姓都载歌载舞。十个一起出来参军的自流井炭花娃儿，现在只有炭娃儿一个人，他向着千里之外老家自流井盐场的方向，哭喊：“一公，黑莽子，我，我们完成打走日本鬼子的任务了！爸爸，抗战胜利了，你在家等着我回来啊！”
服从命令，是军人天职。紧接着，部队又从昆明到贵州，再从贵州出发，走湖南过洞庭湖，跋涉辗转，一支部队一直走到上海；炭娃儿这支部队，转道到参加淮海战役，副师长告诉全体官兵：“我们是国家的军队，是人民的卫士！要干大事业，要为国尽忠，只有跟着共产党走，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！”他宣布起义，然后成为了到了共产党的部队，炭娃儿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。
9
在撼天动地的民族解放战争中，炭娃儿愈战愈勇，立功两次。但是腿部受伤后经过茫茫大别山时掉队，万幸的是遇到了地里做庄家的的母女两相救，把他背回山里茅草屋疗伤静养。姑娘名叫山杏，非常喜欢这位说自流井土话的解放军战士，两位青年相爱的瓜开始芬芳了。
黄丝蚂蚂，
吹吹打打，
请我哥哥姐姐来吃朒朒。
接桥桥拉马马，
牵手牵脚爬天车过井灶，
塞年哦才吃口猪儿粑。
“你呀你呀，这都唱了几百遍了，还没唱够！整条猪，你都都吃了，还塞年哦才吃口猪儿粑。”山杏其实很喜欢这首儿歌，但是心里有那么一点烦炭娃儿，说了几句，自己也不知不觉唱起来。
牵手牵脚爬天车过井灶，
塞年哦才吃口猪儿粑。
“我知道，是你的红恩桃唱的，所以你呀怎么也忘不了。你说你羞不羞……”山杏故意气他。
炭娃儿涨红了脸，结结巴巴地说：“怎么说话，我的红恩桃，是我们十几个炭花娃、流浪儿，炭花抗日分队的小妹妹，跟我们一起吃尽了苦头。好在一公家里有共产党八路军代表，秘密安排到了延安。”
“到延安？！那就好了，说不准还当上个女将军呢，你没看书上电影里，北京、上海、重庆去了延安多少女秀才，后来好多是将军！我们就生活在共产党边区，日子多么自由。”山杏笑得一脸的花朵。
“山杏，我的老家在遍地天车盐船的地方，名叫自流井，那里产出洁白的井盐，全天下都能吃到！”炭娃儿把头枕在山杏腿上，陶醉地说。山杏一边缝制衣裳，一边美美地跟他说话，也轻轻地回应一句：“我们这里吃淮盐，不知道你们的自流井还有洁白的井盐啊。但是你说得那么美，我也想今后能够吃上。”“能够吃的，一辈子都能吃自流井的井盐！”他坐起身，摇晃着山杏的身子，“我们十个炭花娃就是坐着自流井的盐船，看着老屋一样的天车远去，离开家乡的。我们都不晓得还能不能回到老家盐场，都是哭着唱起《盐船歌》──
麻沙根儿胆胆鱼，
游游过来，
娃娃打跟斗姑妞坐排排，
龙王驾到摆戏台。
小马虾呀大龙虾，
快快过来，
红灯笼赵子龙盐井白龙，
盐船接你下东海……
“唱的真好，我都变成了河边的炭花娃了。”山杏也跟着哼起来，“我明白，你很想家！”
“我们十个炭花娃上战场时相约，要留一个一公奖励的银元，等抗战胜利回到井上，见一公都能拿出一个银元，那就是10个银元的大团圆。黑莽子浑身是伤，死前叫我借一块银元给他，回到井上跟给一公看他完成了任务的！”炭娃花抹着眼泪，继续说，“这辈子还有一个牵挂，就是要回去把没有给一公送到的芋儿，送到他老人家手中。”山杏这才明白炭娃儿为啥种了满田的芋头，她缓缓说：“你想回去，你在家都过了这么多年，妈妈会同意吗？”炭娃儿一时陷入沉思，确实让妈妈答应会很伤妈妈的心，这种可能性机会是没有。
但是敬爱的妈妈同意了两人回自流井去，还准备了礼物包袱，安静地说：“你们回家后，把这些芋头种带回去。现在解放，新社会了，种庄稼也有自己的土地了，好好孝敬你们爸爸，一公恩人吧！”
炭娃儿、山杏两人走过土坡回望，看见妈妈来不及伤心就已下地劳作，那种单薄，那种孤独，那种坚强，让炭娃儿忘情地哭起来。转身回去，跪在妈妈眼前：“妈妈，我们不走了，一辈子伺候你！”任凭妈妈怎么狠骂，怎么追打，炭娃儿就是不肯走。
尾声
2015年5月得一天，炭娃儿的孙子颜红兵通过千辛万苦，辗转各地，终于来到千年盐都自贡。
“同志啊， 请问有没有一个叫天车盐船的地方……”他拿着爷爷的手绘图，到处寻问。但是沧海巨变，现代都市里，哪能找到爷爷描绘的地方。他甚至觉得又走错了路，依依不舍要离开。部分市民发现了他的焦急和匆忙，一看他手捧一张密密麻麻的老图，都看出来了，惊喜地说：“啊，这是天车嘛！”“上桥，张家坨，小桥井，通灴井，三圣桥，王爷庙盐码头……”“看！河边高耸一座山，什么山啊，怎没见过？”“呵，这是盐场当年的煤渣山，多少穷人流浪儿在这里捡炭花啊，解放后人民政府搬掉了，现在是滨江路外滩花园广场嘛……”
见自贡市民亲人般的热情，指指点点为他忙前忙后，所说正是爷爷平时讲的，颜红兵顿时热泪盈眶：“爷爷，我回到天车盐船的地方了！这一晃就是六十多年，你都八十多岁了，想过多少次回来呀！今天，孙儿可以替您遂愿了……”